“江湖”之于周华健的意义,是他的人生顿悟以及角色转换——从令狐冲到周伯通,从英雄梦到侠客梦。
周华健在电话里哼了几句《难念的经》,很快忘了词,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在采访刚开始时的拘束和客气,瞬间消散不见了。
是本人无疑了。周华健在华语乐坛拥有“忘词天王”的绰号,据说他有一次在台北小巨蛋办演唱会,需要出动17台提词器,他还自嘲能申请世界纪录了。
提起金庸笔下的人物,周华健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现在就像‘老顽童’周伯通,哈哈哈,是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很轻松、很傻,什么都知道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周伯通在金庸笔下是“老小孩”的典型,从来无心争雄,来去自如,反成武林高手,有种入世而不混世的豁达与通透。
这种武侠境界或许是周华健当前的人生追求。他曾经将萧峰这类英雄作为人生坐标。蹚过滚滚红尘的浑水之后,他才发现江湖原来隐入尘烟,就在每一个细微的日常和“附近”。
对他来说,做个隐世的侠客,将武侠情怀融于音乐、摆渡人间,就是人间最逍遥的事,如同他在《在野人》中所唱:“人不识,我不忧。你说遍地是江湖,我便到,江湖摆渡……谁看都一样,红绸花缎绿绫罗。只经过,别难过。”
沿米店往东一两公里路,可以到干诺道中123、124号,那是《大公报》《新晚报》的旧址,是金庸武侠开山之作《书剑恩仇录》一举成名的地方。
当时的金庸36岁,正在报刊上连载《神雕侠侣》和《飞狐外传》,一时洛阳纸贵。
金庸掀起的江湖风潮,给当时的人织就了一个武侠梦,周华健毫不例外地陷进去了,与哥哥轮番啃着小说度日,沉浸在武侠世界里。
他还记得15岁读到《神雕侠侣》的时候,学到了很多让人惊艳的词语,比如杨过从陆无双交给李莫愁的旧锦帕中,看到白缎子已变淡黄,但所绣的红花仍“娇艳欲滴”,还有杨过不管碰到哪个长辈都会“一揖到地”,尽显大侠的谦卑风范。
1972年9月11日,在香港报章刊完《鹿鼎记》最后一节,金庸封笔。也是从这时开始,金庸的作品被相继搬上了电视荧屏,武侠影视剧的浪潮滚滚而来。
而当时还在念高中的周华健收到了三哥送的一把吉他,与好友组成校园乐团,玩起了音乐。在校期间,周华健早把TVB第一部金庸武侠剧《书剑恩仇录》的主题曲弹唱得滚瓜烂熟。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20多年后,他会因一首《刀剑如梦》,以“我刀,划破长空”之势,开启了他与金庸、武侠的缘分。
20世纪90年代堪称周华健的巅峰期,他以两种曲风风靡华语乐坛,一种是以“周氏情歌”见长的阳光与深情,一种是以“金庸三部曲”为代表的潇洒与侠骨。
1994年的《刀剑如梦》是马景涛、叶童和周海媚主演的《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曲,周华健除了谱曲,还与作词人詹德茂联合写词。
因为小说围绕“倚天剑”和“屠龙刀”展开,他很快有了“我剑,何去何从……我刀,划破长空”的思绪。
回忆到这里,他再次大笑起来,称当时自己还在“我剑”一词上挣扎了很久:“因为听起来好像‘我贱’,好像没有人说自己贱,哈哈哈!”
1995年为由古天乐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侠侣》创作主题曲时,周华健已经信手拈来。
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主题曲《铁血丹心》的传唱,让男女合唱成为当时的乐坛风潮。珠玉在前,周华健想玩点新意,便找来了同在滚石唱片的齐豫。
周华健说:“我想要打破一人一句的感觉,我设计出主音和副歌,有合音的感觉,完成之后,气势出来了,很痛快。”
随后便有了《天下有情人》(粤语版为《神话·情话》),歌曲里周华健的高亮飘忽与齐豫如泣如诉的幽怨交织在一起所营造的感觉,像极了《神雕侠侣》中江湖儿女的情意缱绻。
周华健说,他看《天龙八部》的时候,对乔峰变成萧峰的过程印象很深刻,曾经在人生低迷阶段不自觉地代入萧峰的心境。
毫无疑问,《难念的经》是金庸影视主题曲中最值得反复细品的创作,短短几笔就将小说主角勾勒出来——“舍不得璀璨俗世”的萧峰、“躲不开痴恋的欣慰”的段誉、“找不到色相代替”的虚竹、“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的慕容复,再加上周华健荡气回肠的旋律和演绎,将人间的贪嗔痴怨道出了耐人寻味的禅意。
经过影视改编后,金庸武侠迅速变成了全世界华人的一种共同语言,而周华健的“金庸三部曲”,也成为了这一武侠文化的背景音乐。
一次阴差阳错下,周华健等来了美梦成真的一天,他拿着整套小说到金庸的签书会。金庸并没有问他是谁,便把小说接过去,题了两句——“华丽的词句,健美的歌喉”,开头的“华”与“健”两个字等于为他署名。
曾经压在记忆箱底下的辞藻,终于被周华健派上用场了。他一时杨过上身,对金庸开玩笑说:“华健我今天碰到你,一揖到地。”结果,金庸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
金庸激荡开来的“江湖”,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推开了一层波澜,波澜泛起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余韵深远。
1992年,随着徐克执导的《笑傲江湖》,连带着黄霑的《沧海一声笑》还有余温,续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上映,其中任我行对心生退隐之意的令狐冲说:“这样一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徐克对金庸武侠的颠覆,某一些程度上打开了武侠片的新格局。后来,这段话广为流传,成为对“江湖”的更为后现代的解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周华健同样“人在江湖”。在遇见李宗盛之前,25岁的他不过是在民歌餐厅驻唱打工的大学生。李宗盛领他进了音乐江湖,他在滚石唱片从助理做起,修炼了20多年,才有了“歌王”的地位。
周华健喜欢冲浪,在每股浪准备将自己推上巅峰的时候,他知道必然会有一股向下的低潮。
因此,他是自省的,面对华语音乐的困境以及滚滚而来的文化浪潮,“那就再长出两只脚变成两栖动物,在陆地上慢慢爬行”。
2007年,47岁的周华健遇上了新派京剧《水浒108》,导演吴兴国找他来当音乐总监,找作家张大春当编剧。
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周华健时常有一种穿越回唐宋时期与江湖侠客写字抚琴的时空交错感。
每次开会到很晚的时候,他们都会去一家小吃店“面对面”,吃到一半,张大春会拿出笔墨来写大字,写着写着,他觉得墨汁太稠了,就把酒倒进去,继续写。
在这七八年间,周华健与张大春像两位相遇的侠客,吃饭、聊天、喝酒,在音乐江湖上彼此切磋。
他们在创作过程中聊到了彼此的人生观——到底要过李白“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游侠生活,还是像刺秦的张良,追求一种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
两人或许真的代入了李白,在《侠客行》一曲中以模仿李白的诗体的方式来写歌词——“遂了初心,拂衣便走,且把此身海,埋没我的姓名。”
在李白身上,他们碰撞出理想的“江湖”和“侠”的概念:“江湖”存在于日常和“附近”,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假如没有“侠”的精神,就只是追名逐利的场所。
《江湖》这张专辑带上了周华健前所未有的实验和叛逆意味,武侠、演义、京剧等传统元素与摇滚、萨克斯等流行元素共冶一炉,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国风音乐。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他想要尝试的“非流行的流行歌”。
可他也陷入过内心惶恐不安的低迷阶段:“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写歌是完全为卡拉OK服务,关心会不会有人唱、好不好唱,我们难免会为了销售榜和排行榜的目标去努力,好像迷失了自己。”
直到他在民间传统文化当中看到了与流行结合的可能性,才重新找回了与理想和灵魂契合的创作激情。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过去的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唱这一句。”周华健开始卸下困住自己的包袱,迎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豁达与放下,享受“做自己”的音乐创作状态。
“江湖”之于周华健的意义,是他的人生顿悟以及角色转换——从令狐冲到周伯通,从英雄梦到侠客梦。
以前的周华健会觉得“江湖”有些宏大,他曾梦想做为国为民的郭靖,把自己当成令狐冲,常常心怀正义感,关心人间的是是非非。
现在的周华健,觉得“江湖”其实可以很小,它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每个待人接物的场合,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
在周华健的江湖里,他放下了对于英雄的执念,更想做“老顽童”周伯通,奉行“活在当下,快乐就好”之道。
在《少年》这张专辑里,周华健将“顽童”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你既能在《少年》《在世界毁灭之前》的低吟浅唱中,听到知天命歌者的自在和温暖,又能在《飞飞飞飞飞》中感受到他“我要去唐朝,找李白吵架”的逍遥和顽皮,还能在《我吃故我在》中,被他这么一句简单又恬淡的人生拷问逗得会心一笑——“今晚吃什么?”
周华健的江湖未完待续。接下来,他还想做个街头艺人,带上两个乐手,敲着木箱、背着吉他,上街头演出。“你们喜欢听就来,不喜欢听的话也没关系,当然,可能下一首你会喜欢。”
周华健:这个翻译会解释很久,“river and lake”?后来,我们用英文“office politics”(办公室政治)来解释,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或者一个公车站、地铁站都有江湖,学生有学生的江湖,老师也有老师的江湖。
这样解释,他们就懂了。外国人没有“江湖”的概念,不知道两个字就能表达这么多东西。但别认为他们没江湖,他们可能比我们严重,选一个美国总统就很“江湖”了。
周华健:我太太和女儿不会看,但我儿子看得蛮多的,他常常跟我聊这聊那,但金庸的书,他看得没我多。他最近拿了一本《三体》给我——看了《流浪地球》之后,他就沉迷《三体》。
《新周刊》:你曾经在《大事发声》节目上演唱《笑英雄》,说“我们要做侠客,不要做英雄”。你认为“侠客”和“英雄”有什么不同?
周华健:不要为了当英雄而去当英雄,你以“当英雄”为出发点的话,最后会很失望,甚至你从头到尾都不是英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侠客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达到的,你不必每件事都出头、掺和,只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比如周边朋友需要帮忙时,你伸出援手,你的心中有一把尺,就可以了。
周华健:我经常催他的词,催到后面,有些崩溃到想要撞墙,哈哈哈。这些歌词像抛过来的奇招妙术,最难的两首歌《泼墨》《金缕曲》花了半年时间,我像被打开了任督二脉,悉数接招,应该算是接住了。
周华健:我认为,一些重要的人生观是必须要有的,江湖说到底就是“信诺”两个字。
以前的人没有律师事务所可以签约、走法律程序,但答应了一件事,就要完成它,做不到就不要答应,就算答应了之后做不到,也要让人家知道。
这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不容易。我现在和我的唱片公司是没有合约的,我就很骄傲,感觉自己也有重信诺的精神。
《新周刊》:你有没有想过何时“退出江湖”?“常青树”这个标签对你来说有压力吗?
“常青树”三个字很精彩,年纪一定很大,哈哈哈!没有压力啦,这是他们的好话。
你看费玉清老师,他做人做事都很可爱,很值得尊敬,想唱歌就唱歌,退休了就真的不唱,但哪一天可能又复出了。他就是我们的榜样,舒舒服服地做自己就好了。